重返街头:何利平行为艺术的三个片段
何利平被大家所熟知源于街头,确切的说和《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马尔代夫》有直接关系。街头之于何利平,不仅仅是公共空间的概念,它更是一种介于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媒介,甚至是他行为艺术中语言和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沙滩哥”这个标签既成就了何利平网红艺术家的身份,但这也可能是他本人想极力甩掉的一个包袱。从2016年开始,何利平开始从行为自身的语言层面来思考行为艺术的生成路径和方法,这是挣脱“沙滩哥”标签的一次尝试。在经历了两年的沉寂期后,何利平今年终于再次爆发,先后在长沙、成都举办《市井修辞》《生活广场》两次活动,让我们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街(gai)娃”又回来了。从早期的“街头”到今天的“市井”,何利平的重返街头不是题材、内容的回归,而是对语言和观念的提炼和深化。
“街头”即语言
行为艺术|2016|高清视频2′ 56″
杂种文化2016|高清视频3′50″
何利平早期的行为艺术大都与街头有关,比如《行为艺术》《杂种文化》《我天生与艺术有关》等。当然,最广为人知的还是《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马尔代夫》。在何利平的作品中,他以一种日常化、微观化的视角来切入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的持续性和真实性。与其他的街头行为艺术相比,何利平的“街头”总以一种小人物的真实、无助和幽默来对抗那种过于诗性的、虚幻的“表演”成分。何利平的这种气质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他出生时就因超生被罚款,曾被村里人一度喊作“千元”。这种成长环境下的何利平,对有着一整套语言、仪式和行为模式的街头文化肯定有着敏感的洞察力,这和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的想象和觊觎是完全不同的。
路边商贩、苍蝇餐馆、陌生行人,这些籍籍无名之辈的生活是历史中99%的真实存在,但他们又是如此渺小,渺小到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遭遇、他们的生活无法进入历史的视野,或者成为历史中被遮蔽的部分。何利平却将一种微观视野指向了街头、民众和日常,因为他知道自己遭遇的现实就属于那99%的现实。例如在《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马尔代夫》中,何利平作品中的诙谐、幽默夹杂着现实中的无奈也正是一种矛盾性的存在。所以,街头在何利平这里不再是为艺术提供一个地点,而是让街头本身成为艺术。或者说,何利平不是在街头虚构艺术的生产,而是在虚构艺术的一种语境。
《1+1=11》 2015 片段九:把鞋扔进一家住户的院子,敲门再把鞋捡回来(来回三次)。
早在《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马尔代夫》之前,何利平就已经有了街头语言的尝试。《1+1=11》是何利平2015年参加深圳某个城中村驻留项目完成的作品,我个人认为这件作品在方法的多元性和行为语言的丰富性都远超过前者。比如他给陌生人打欠条、前后三次把鞋子丢进陌生人家里、用塑料瓶灌满垃圾桶。何利平用一种反向逻辑来对待已经形成经验化的日常,从而让日常回到一种陌生化和未知的状态。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何利平的作品中流淌着一种高贵的、难得的真实气质,在趋向于景观化的当代艺术中,不矫情、不做作在今天已是弥足珍贵。
在何利平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艺术的那种自负和自命不凡,它们既没有带着妄图超越世界的意志,也不会赋予事物一种特殊的、崇高的形式。艺术在何利平这里似乎不再具有重要的功能,他甚至会把现实中的无助、遭遇或消极都赤裸裸的丢给观者。这需要胆量和气魄,因为我们要承认当代艺术中无效和“不可为”的那一部分。但这恰恰又是何利平的一种秘密品质,因为“不可为”不能被任何人所宣称。
“街头”之外的尝试
从2016年开始,何利平开始尝试“沙滩哥”这种街头语言的另外可能性。 这一年,他在北京艺琅国际举办了个展《行为企划案》。展览分为关于日常行为比赛的行为现场、日常行为比赛的影像呈现和作为奖品的作品展示三个部分。展览最为重要的就是日常行为比赛的行为现场这一部分。日常行为比赛共包括“创意方案”“无字作文”“发呆”“聊关于信仰的话题”“不停摇摆”“发泄”六个行为项目,何利平和志愿者每天互动完成一个项目。何利平的《行为企划案》也是对日常经验反向逻辑的一种体现,他从“什么是行为艺术”的角度跳到了它的对立面“行为艺术不是什么”,把日常的东西用超出日常经验的方式来呈现。甚至,他把行为艺术当中关键的观念部分交给观众,自己转化为一个实施者和参与者的身份。
一个展览的生成 The completion of an art exhibition 2014
在何利平当时的意识中,“街头”对于他而言可能不在语言和观念的范畴,所以他才想从行为语言的角度来拓宽行为艺术的边界。尽管在《行为企划案》中何利平尝试以他者的经验建构日常行为的片段 ,但无论是从行为艺术发生的现场、行为记录的镜头语言都让何利平的行为艺术有走向精致化路线的倾向。或者说,他的行为艺术有些接近主流市场的讨巧之嫌。这种精致的视觉化与何利平早期行为中的不加修饰和毫不矫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虽然何利平在2013、2014年的《形成法》和《一个展览的生成》中也有类似的尝试,但气质这种东西是无法掩藏的。
我天生与艺术有关|2016|高清视频|2′ 34″
同年,何利平还创作完成了《MC.行为参考》系列,其中有《行为艺术》《杂种文化》《我天生与艺术有关》和《小贩和3毫克的快乐》四件影像作品组成。 何利平以说唱融合影像的方式,把他对行为艺术的观点和突破以MV的形式呈现出来。在《杂种文化》中,何利平用“语境”“解构”“国际化”“本土化”“割裂”等当代艺术批评的常见词汇来完成了作品的“学术包装”。再加之诙谐、市井的MV内容,何利平对行为艺术的既定形式和话语体系保持着一种警惕。在《MC.行为参考》系列中,何利平通过MV的形式看似抽离了行为艺术的现场感,但实则是对行为艺术边界突破的尝试。如果将MV中的场景做一个内容截取,每一个都将是非常不错的行为现场。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我认为何利平从这个系列作品开始,他从行为艺术的创作者转向了导演的角色,或者是一个综合性艺术现场的策划者。这和《生活广场》项目有着方法论意义上的内在关联性。
重返“街头”的《生活广场》
《市井修辞》展览现场,谢子龙影像艺术馆
何利平今年先后在长沙、成都围绕同一项目做了《市井修辞》《生活广场》两次活动。我之所以用“活动”而不是展览,其一是因为展览作为一种被观看的结果,只是何利平工作中的一部分。其次,两者在空间、时间和语境上不是简单的先后关系,也不是巡展的概念。《生活广场》是何利平通过自己网红的身份结合不同的形象,分别为成都荆竹生活广场的16家小店铺拍摄了各自的广告宣传片,比如“绵阳米粉”“金牌卤肉面”“金刚烧烤”等。在谢子龙影像艺术馆的展览《市井修辞》中,策展人林书传和何利平通过喷绘、视频还原了荆竹生活广场的现场。尽管作品《生活广场》最先在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呈现,但它是何利平个人项目的第二现场。何利平如何与16家店铺老板沟通合作,他们是如何看待何利平的广告,当代艺术和他们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第一现场的过程似乎比作品更有立体感。
《生活广场》现场,成都荆竹生活广场
何利平是一个敏感的艺术家,如果仅仅是将成都荆竹生活广场的现场“复制”到谢子龙影像艺术馆是非常单薄的。何利平在长沙本地艺术家文鹏的陪伴下,在长沙的水渡河农产品市场,将自己制作的花岗岩作品与商贩日常用来固定遮阳伞的水泥底座进行了一场交换。策展人林书传将《生活广场》《花岗岩》两件作品比喻为“市井”的昼与夜,也可以去想象“市井”的当下和未来。无论是“市井”还是“街头”,其实何利平越来越把自己和行为艺术放置到一种未知和变化性的关系之中。这是他对早期行为艺术中街头语言的一种深化,街头已经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空间,也不再是一种对象化的再现对象和视觉载体,而是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中不确定关系的塑造。
何利平在荆竹生活广场有过一段几年的生活经历,可能他对这个地方有着特别的情感。但荆竹生活广场和中国大部分的都市生活并没有什么差异,都是那么波澜不惊、平淡无奇,都在为了生活起早贪黑的奔波。在这样的现场之中,艺术究竟能做什么,艺术能带给他们什么?所以,作为项目的《生活广场》和作为作品的《生活广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逻辑。在今天,艺术可以介入商业,介入乡村,介入科技。艺术从没有如此自命不凡,但假如指望艺术改变这种平淡乏味的生活,艺术家难免高估了自己和艺术。
花岗石交换现场
《生活广场》项目开始之前,我曾经跟何利平讨论过在16家店铺放映广告之外,是否还有更加多元、立体的展示方式。现在想来,在荆竹生活广场真实的生活面前,一切形式都是多余的。作品《生活广场》在这个现场之中是不是艺术已经不再重要,它和生活广场本身就是一起的,我们不能将两者剥离开来分别审视。在《生活广场》项目中,有一家店铺因为经营问题拒绝了何利平的广告播放。这就是项目的有趣之处,它永远充满未知和变化,它排斥经验排斥自命不凡。这本身也是现实的真实残酷,在现实面前,艺术本身就是无力的。与其说《生活广场》是一件作品,我更希望它就是广告本身,如果能够让15家店铺的生意有所改观,跳出了被观看对象的艺术又何尝不可呢。
从街头到市井,何利平一直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在拓宽着行为艺术的实践,用诙谐消解深刻,用深刻重新定义诙谐是何利平作品中的风格。但不同的是,何利平的行为艺术从早期对“可见”部分的视觉塑造转向了对“不可见”部分的捕捉。日常和街头已不是何利平作品中的视觉对象,他越来越深入到街头的系统和逻辑之中,去坦然接受艺术的“可为”与“不可为”,并敢于让自己示弱。那个熟悉的盒子,终于又回来了!